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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阳很好。
在晴朗天幕下面的都市,显得光亮通透,加上有四面八方晶莹的玻璃幕墙的反射,城市显得很明亮、很干净。纤尘不染的明净大道上,整洁、文静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走着,好象惟恐彼此打扰了谁似的,他们行色匆匆,谁也不为谁而存在,谁也不为谁而停留。他们踏着的四分之三的步子,明确、有力、斩钉截铁,然而落到地面上的时候,却又不失矜持、温文尔雅地不发出哪怕一丝的响动;汽车也是这样,虽然它们首尾相接连成一道数股的长线,可站在边上的时候,也不会感觉到有多么嘈杂,在等待的时候,它们如同一片片漫不经心的浮云,缓缓飘过了虚廓的天空。好象被按下了静音键的电视屏幕,城市真的很干净——在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的尽头,是蔚蓝无云的天空,在晴朗的日子里,天空此刻也是一样的清澈明净。
一小群路人聚集在一幢施工中的三层楼房前面,更多的从他们身边走过,无动于衷。从他们仰望的方向看过去,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。绝大多数路过的人,在一瞬间的好奇心里并没有发现什么,当下一刻到来的时候,他们已经轻快地整理好西装的衣领,轻描淡写地掸去了那粒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,然后汇入了身边的人流,扬长而去。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,他们消失在了那茫茫人海的远方。可是呢,毕竟有人留下来了。你要盯着那一团夺目的光亮不屈不挠地看上半分钟,才能从中大体勾勒出一个很模糊的影子。时而有浮云飘过太阳的时候,影子就会变得清晰一些。
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,穿着灰色的风衣,站在施工楼层的边缘,迎风而立。从逆光的剪影中看不到什么其他的内容,只有他的长襟飘飘,脖子上白丝的围巾好象在扑扇的翅膀,随时都会随风而去。
人们窃窃私语互相交换意见,粗略估计下,在他们中间最早驻足翘望的一个来到以前,这个人应该已经在那里站了至少有半个小时了。可直到现在还是一动不动,而且没有任何额外的动作,他好象灰色的水泥墙体一样沉着静默得接近永恒。——可围观者却不能掉以轻心,更何况,他们的情形也不容乐观,一个小时过去了,他们精神的忍耐力和颈椎的生理活性正在面临着崩溃的危险,他们的面前可供选择的两条道路也颇为冷酷:要么力必多枯竭迷狂症、要么椎间盘突出,你还能有什么办法。一阵轻风送来了几团带着腥味的尘土,人们的正义感终于同时爆发了。
“年轻人!别做傻事呵--。”
“小伙子,覅(上海话,不要。)想勿开噢!”
“这位同志--,同志--喂,我说、同志……。”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,不过因为必须喊得声嘶力竭,思想工作即便是具有说服力到了那种程度,效果也不如以往之佳。
“伙计!拿点儿爷们儿的气魄出来!跑了就跑了,那种货色哥们儿不稀罕!!”别误会,这完全是旁观者经过猜测推理的结论,纯粹出于义愤,仅供参考而已。
“大兄弟、人活一世不容--易啊!可千万往宽里--想哪!”一位极朴实慈祥的农村大嫂,放下满满的一篮鸡蛋,肥厚的手掌随着腰的曲直节奏在粗壮的大腿上拍着。她用手掌抹去眼角摇摇欲坠的一粒晶莹的泪珠,并顺手擤了一串鼻涕往身旁左边一甩,引得四个闲人手忙脚乱地往边上一阵紧跳。
“人生--沟沟连坎坎(儿),活着确实不容易。”这是九十年代初的一首即使是在当时也鲜为人知的通俗歌曲(题目好象叫《城里人和乡下人》),大概是受到了大嫂哭唤的启发,有人沙哑着嗓子把这两句唱了出来。
“好!再来一首!”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,有外围的小把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正在拼出命往里挤。
男人还是不动。
好象下面的喧闹和他根本无关似的,直到有微风轻柔地将衣领掀到了他的脸上,他才大梦初醒般地轻轻一震,接着挺了挺腰。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动作,可因为他静默的时间太过长久,这一点小动作在下面的人看上去也不啻是惊天动地。黑压压的人群发出了一阵苦苦压抑在嗓子里的、受惊了的叹息声。
男人好象才被下面的人群吸引了注意里的样子,往前跨了一步。在安静了片刻之后,楼下立即炸锅。
“覅、覅啊……”
“……那种骚货、贱货……”
“这位同志……”
“大兄弟--哎……!”
“不容易、要珍惜!”后面还要加快半拍重复一次。
“再来一首、再来一首啊!”
啊!
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!
群情振奋的呐喊声如同狂风中的波涛,一阵一阵地从楼体的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奔涌而入,惊飞了一群午休的白鸽,它们的身影如同闪电般地掠过了寂寞的天空。
男人沉默,无动于衷。
“总有一天……。
青年垂头幽幽地一声叹息,人群鸦雀无声。
“嗯,总有一天。”
青年环视人群,微笑。
“总有一天我要操死衍讯!!!!!”
青年忽然石破天惊地一声仰天狂啸,虽然在那么高的楼上,那声音还是震耳欲聋。附近的几十条狗,也仿佛感受到了这神秘力量的散射,一起仰天尖锐地嘶鸣起来;一拨拨如同惊涛骇浪的狂啸震动着人们的耳鼓,引发了停泊汽车的防盗器,它们也发出了狂放的蜂鸣。天空中风起云涌,黑灰色的彤云不知道从哪里出现,迅速从四面八方迅速奔涌而来,从下面看上去,在那男子的头顶上形成了一个川流不息的灰色旋涡。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象里,云层惊涛拍岸、啸声此起彼伏,它们在铅灰的天空下、迷走的都市中共同交织成了狂乱而哀愁的大海。
如同凝固了一般的夜色里,有一位长发少女端坐镜前,她望向镜中之人,悠然长叹。少女黛眉微颦,低头沉思,珍珠色的食指指甲轻扣一张四人合影旧照片上的最后那个人像,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得得的声响。此刻看上去,发毛相片上的容貌一片模糊,这倒正好配合了她此刻茫然的心绪和窗外朦胧的月色,因为那淡淡如钩的月色此刻看过去也是瞬息动变仿佛象征着那
无穷无尽的万种情愁。
少女:“……。”
少女:“他是谁?”
少女不由得仰头欣赏深邃的夜空,她的眼前只有茫然夜色如雾流转。
而几乎同一时刻里,一间黑暗的办公室里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双肘架在桌子上,下巴搁在手背上,独自静坐,他的眼镜片被电脑屏幕的光一照射,正在如同灯泡般地大放异彩。任由时光呼啸而去,男子却静默得犹如幽暗的雕像。
“我的罪……。”
夜清如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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